从日常审美与陌生化公共艺术谈起
从最初在户外设置艺术品到现在的社区艺术活动,国际公共艺术的发展趋向是从街区到社区,从精英主导到大众参与,从专门观赏活动到日常生活景观。从审美角度看待这种发展,可知人类社会正经历从艺术审美到日常生活审美的巨大转变,而公共艺术的演进过程正与社会发展同步。那么在具体的艺术实践领域,我们该怎样取消艺术与日常生活的界限?又该如何建立艺术与生活的联系?就成了公共艺术研究者和创作者所必须面对的问题,其中“使日常事物陌生化”无疑是一个值得关注的创作方法。
什么是陌生化
这里说的“陌生化”,是指原本很熟悉的日常事物由于形式或功能上的改变而让人感觉不熟悉、异样甚至惊骇;而所谓“日常事物”,是指以艺术为审美中心的理念中所不包括的审美对象和活动,即被普遍认为与艺术审美毫无关系的日常生活内容,如为满足吃穿用住等基本生存需求的事物和活动,如炊具、卫生工具和劳动工具等物品,当然也包括并非频繁发生的活动,如聚会、体育赛事、假期、婚礼和旅行。这样的生活内容,往往有重复、常见、普通、平淡、尽人皆知、缺少刺激性等特征,因而对置身其中的人缺乏明显的感染力,也是人们通常不会将日常生活视为审美对象的主要原因。
但是日常生活中不但包括那些大量存在、按部就班、缺乏艺术性的普遍活动(如饮食、穿衣、洗漱等),也包括未必频繁出现但却被普遍认为是有艺术性的日常活动,如节日庆典中的多种审美考虑,家居内外的装饰美化或色香味俱佳的菜肴等,这些虽然也属于日常生活内容,但偏重于审美而非实用的价值观会占据这类日常活动的主导地位。由此可以推断,我们的日常生活本来就是由看似不同但实际上互有关联的两类活动构成的,一类是以实用为主导的功利性活动,另一类是以审美为主导的非功利或次功利活动,对后者而言,即便是在看起来与审美无关的日常普通事件中,也存在着获得审美体验的可能。这是因为,对在日常生活获得美感信息或进行审美活动而言,最重要的不是审美对象是否存在,而是我们面对日常生活的立场和态度,是“态度决定一切”,即对日常审美体验而言,最核心、最重要的,不是它包含哪些特定的对象与活动,而是我们观察它、认识它的视角和心态。况且对不同的思维主体,日常生活所显现出来的面貌也会有不同,这种不同还会因为不同的职业、生活方式和生活环境而格外明显——假如我家就在五星级景区里,那么景区风景对我来说就是日常所见,而并非千里迢迢赶来还要购买昂贵门票的游客眼中的奇山异水。这就意味着,仅从具体事物和人的活动上看,我们其实很难判断什么是日常生活什么不是日常生活,因为最普通的生活经验也能告诉我们,某事某物对某一类人可能是艺术性的审美活动,对另一类人来说却只是日常生活,反之亦然。
有研究指出,人类在日常生活中的审美活动是通过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陌生感(making strange)或光晕效果(casting an aura)来实现的,通过艺术创作中的“陌生化”手法,可以改变熟悉事物的外观形态、功能用途或生存语境,有效去除基于实用考虑而丧失审美情趣的人类精神惰性。
制造陌生化的几种艺术手法
使用偏离常态和夸张变形等形式手段对司空见惯的事物进行加工处理,才能让平凡事物显现出不平凡的光辉。从技术层面上说,对平凡事物进行艺术处理就是在形式上对原型进行改造,除了最基本的改变形态(变形),陌生化公共艺术创作还会使用下列手法:
(1)改变体量
日常事物的体量依据实用功能而定,如果有艺术家明显改变了日用品的体量,将普通物品极度放大或缩小,就会使人因意外而获得惊喜。欧登伯格和凡·布鲁根和草间弥生都使用了这种方法。
(2)改变功用
去除日常生活中平凡事物的实用功能,赋予其另外的与实用功能无关的审美属性,就能够轻而易举地将实用生活物品变成了非实用艺术品。英国曼彻斯特的《内史密斯蒸汽锤》(1917年设计)是工厂里废弃的机床;中国艺术家宋东的《物尽其用》是中国传统家庭中的大量日常用品。
(3)改变质感
改变任何事物的固有质感都能带来明显的陌生感。杰夫·昆斯的《小狗帕奇》和《气球狗》改变了原型的材质;詹姆斯·迪弗的《融化的冰淇淋汽车》,通过模仿冰淇淋特有的融化形态使作品有强烈的震撼力。
(4)改变语境
“语境”(Contextual)是决定作品属性和含义的重要外部条件,改变事物存在的语境自然会使该事物丧失其原有意义而产生新的意义。瑞士艺术家托马斯·赫西霍恩的《蒙德里安祭坛》使日常物品在改变语境后变成纪念碑式载体。
(5)制造残缺
艺术家们为求新颖效果常常会有意制造“残缺”效果。彼得鲁斯·史邦克的《建筑残片》(1992年)以倒塌和下沉的破败形式寓意文明的衰落和时光的流逝。布鲁诺·卡塔拉诺的《旅行者》使用了人体中心有巨大空缺的形式。
有陌生化效果的公共艺术作品,能让日常用品超越任何概念的束缚,突破我们对它的习惯认识,帮助我们从长期形成的审美疲劳中清醒过来,发现最常见的日用品也有巨大的审美潜力。当然,这里所谓“陌生化”不是让人素不相识或无法辨识,而是要让陌生与熟悉同时存在,也就是说,以陌生化面貌出现的艺术作品要同时包含陌生与熟悉两种生活信息,既要前所未见,又要保留平凡事物的基本特征,而不能只有陌生没有熟悉,这样才能符合朱光潜所说的“不即不离”的审美原则。
陌生化与日常审美
通过陌生化创作模式让人们从日常事物中获得美感的做法,与人类喜新厌旧的弱点有关。因为人们对自己熟悉的事物容易产生审美疲劳,但对于陌生事物往往有好奇心理,也常常会被新鲜事物所吸引。所以,将日常事物改造为艺术品的“陌生化”公共艺术作品,是对日常生活审美和艺术审美的双重能量的发现与置换,能唤醒我们沉睡已久的对日常事物的非概念性感知能力,使我们在面对日常平凡事物时不再无动于衷和麻木不仁,从而摆脱受商业力量控制的自动反应式审美,在日常生活中重新发现有新鲜感的审美对象。
但这样也带来另一方面的理论问题,即陌生化公共艺术的价值实现前提是传统美学中以不熟悉、非实用的事物为美的看法,陌生化的作用是变普通为不普通,变日常为非日常,而这就似乎意味着只有不平常、不普通的事物才有审美价值,也就成了对熟悉、普通和平常事物的审美价值的否定。西方美学家对这个问题的解答,是将熟悉和普通的日常生活视为一种与刺激性的陌生化体验相对应的、有相辅相成意义的审美体验过程。即如果我们没有普通、常见、熟悉和相对静止的日常生活,只有连续不断地、非凡的、紧张的特殊经历,我们就很难有心情或条件对陌生化事物给予足够的关注。虽然在一些经典论著中会把平凡的日常生活看成单调、乏味、枯燥、毫无美感可言,但如果从分类而非敬语意义上理解“审美”,就能知道缺乏连贯结构、散漫、单调和平淡本身,也是可以成为日常审美体验对象的。这是一种以平凡为特征的日常审美体验类型,日常生活中的大部分休闲活动就建立在这种审美体验的基础上。
一切审美体验都基于对外界事物的直觉反应,日常生活审美与艺术审美并非截然分开的两极,陌生化创作模式是公共艺术实践中将前者过渡到后者的工作方法。它能赋予日常凡俗生活以新鲜感和刺激性,改变了日常事物因被熟知而被漠视的社会属性,构造出从日常审美经验到艺术审美体验的连续体,实现公共艺术介入现实社会、提升日常生活审美价值和抗拒消费社会中的自动化审美体验的创作目标。但这样做也有可能在理论和现实层面中造成对敬语意义上的艺术审美价值的削弱,对此我还需要进行更多的思考和研究。
王洪义(上海视觉艺术学院教授)